尋找唐吉訶德【限量親簽版.《不便利的便利店》金浩然全新小說】
辭掉工作住回老媽家已經一個禮拜了。回來後我一直在耍廢,不知有多久沒這樣整天什麼都不做。回顧過去三十年的人生,可沒有容我這樣短暫休息的時間。畢竟如果不盡自己最大的努力,就無法活下去。但即使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嘗試活下去,我的人生仍在不知不覺中崩潰,壞到我無法再繼續努力。我試著讓自己暫停一個星期,才發現這個小停頓不是逗號,而應該是個句號。因為即使沒有我,世界依然忙碌地運轉,我感覺自己像是路邊沒用的小石子。試著向老媽傾吐這樣的心情,她秒回答:
「那妳這顆石頭吃的還真多!」
老實說,這一週我的確吃很多。老媽煮的每一餐我都吃兩碗飯,還吃遍了街上的刀削麵店:辣味刀削麵、蛤蜊刀削麵、牛奶貝刀削麵全都一網打盡,也吃了一堆豆腐、辣炒豬肉跟魷魚拌辣醬。最不容錯過的,也是最能代表這座城市的麵包店,我特地跑去掃了一堆炸菠蘿麵包跟韭菜麵包回來囤著慢慢吃。對我來說,回老家這件事,就像是在確認吃東西的口味有沒有變。
不過仔細想想,這裡真的算是我的老家嗎?小學五年級時我們搬過來,在這邊住到國三,頂多只住了五年,這樣就可以說這裡是老家嗎?面對這個問題,老媽答得也很爽快。
「媽媽住的地方就是故鄉。」
時隔多年重回老家,發現這裡依然無聊。我在家附近晃了好幾天,感受一下回憶中的美味,然後就沒別的事好做了。
我果然不該回來。雖然大田的老媽家就是我的老家,也有我小時候的回憶,但對一個三十歲的失業仔來說,這裡找不到什麼高薪工作,更沒有什麼新穎娛樂。
只是我也沒別的地方能去了。
記得《城市探險隊》這檔節目剛推出時,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去不了的地方。我成了節目的先遣部隊,總是先一步出發到拍攝地。探險隊在我所開發的城市隱藏景點裡奔走,拍出迷人的畫面、吸引觀眾的目光。我是領先者,帶領著這個節目,而節目的收視率也站上同時段的領先地位。
以前公司老闆常問我:陳製作,妳不是大田人嗎?要不要去大田探險看看?我的回答始終如一:大可不必,那裡超無聊。仔細想想,說不定就是因為當時的那句話,我現在才會被這座城市的精靈叫回來,狠狠教訓一頓。
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?是因為兩年前上天堂的老爸?是因為一年前劈腿落跑的前男友?還是因為半年前頂撞了愛倚老賣老的老闆?或者是因為一個月前沒聽大製作人的話,堅持照自己意思去剪接節目導致?又或者是半個月前因呼吸困難昏倒,醒來後覺得身體完全無法恢復,而意識到自己過勞了,才迫使我決定離職,並演變成今天的結果?
我想起很久以前,是在姊姊去美國之後,我終於能一個人獨占房間的那天。記得當時我開心地在房間裡又跑又跳,現在卻覺得這房間看起來真是小得可憐。我窩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左思右想,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:許多一時大意所招致的霉運疊加起來,最終累積成了巨大的不幸。直到馬不停蹄一刻都沒停歇的人生一口氣崩潰之後,我才終於明白自己一直在為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拚命。我企畫的節目不屬於我、創造的成果也不屬於我。我像匹賽馬一樣只顧著向前衝,卻忘了在過程中替自己爭取點好處。我應該更狡猾,即使有時做得惡劣一點,也要替自己爭取些什麼才對。
我回到家,躺在小時候住的房間,把剩下的菠蘿麵包屑屑倒進嘴裡,開始回顧充滿後悔的人生,等著老媽喊我吃飯。我想起國中時期,即使老媽不在,我也能像個成熟大人那樣自己準備三餐,做完該做的準備就出門上學。
是啊,我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光。我告訴自己,不能就這樣放棄人生。想到這裡,我猛然坐起來,開始哼歌。
與其當個句點,不如當個逗點。
***
想到這裡,我不知不覺間來到以前唐吉叔每天會特地清掃的地方。
一樓的錄影帶店已變成粉色系裝潢的咖啡廳。站在那裡,我總覺得唐吉叔很快就要背著裝滿錄影帶的背包從店裡走出來。真是的,唐吉叔這個人,真的是親切過了頭。即使錄影帶店沒有外送服務,他也總喜歡替租片的客人把錄影帶送上門。當時他只要騎著腳踏車去外送錄影帶,我就會幫忙看店,附近與我年紀相仿的孩子們會迫不及待跑來。我們每天都一起在錄影帶店裡,看喜歡的電影、漫畫、愛情小說。那些過往的時光,此刻隱約在我眼前浮現。
我走進已變成咖啡廳的一樓店面。
過去我在錄影帶店的固定座位,現在成了沖泡咖啡的空間。錄影帶陳列架改放了餐桌,以往鋪地毯的區域換成了木地板。感覺什麼都沒變,卻又好像煥然一新。
我拿著加了一份濃縮的美式咖啡坐到窗邊的高腳椅上。看著窗外,當年的回憶逐漸浮現。很快的,我腦中的黑盒子緩緩開啟。
「您好,這裡是唐吉訶德錄影帶店。您所借的錄影帶已經超過歸還期限了,請問您什麼時候能歸還呢?那是最新的作品,必須請您盡快歸還。我們可以外送錄影帶,但沒辦法到府收取。您問我是誰嗎?我是這間店的經理。您問我幾歲?我是國中生,怎麼了嗎?」
當時的我是個開朗的孩子,天不怕地不怕,也總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優秀的人。北韓之所以沒有南下攻打我們,難道就是因為這些一代傳一代的「中二病」帶原者嗎?不對,那個年代還沒有中二病這個詞。那難道是因為唐吉叔相信我,把這間店交給我嗎?說不定真是因為這樣。錄影帶店是專屬於我的祕密基地,也是能讓我放鬆休息的地方。
仔細想想,待在唐吉訶德錄影帶店的時間,可說是我在大田最愉快的時光。當時爸媽忙著經營炸雞店;讀大學的姊姊又休學跑去美國的阿姨家;哥哥是高三生,多半待在學校跟補習班,而我這個小鬼只能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家裡煮泡麵吃。因此,只要有空,我就往錄影帶店跑。隨著待在店裡的時間一長,我感覺自己逐漸融入其中。一直是個獨行俠的我,終於在這裡找到了歸屬感。
想著想著我做出了決定,以後每天都要來這間咖啡廳上班。我要在曾有美好回憶的空間裡,試著編寫我人生劇本的第二幕。
***
我花了一整天在咖啡廳裡寫企畫案。以即將見底的戶頭狀態來看,要離開大田拍片非常困難。所以我用當前的條件試想了一下,最後想出以上的內容。「知名溫泉探訪之旅」和「韓華鷹球隊加油大作戰」雙雙被淘汰。儒城雖然有很多溫泉,但應該拍不了多久就會缺素材。而要支持像大麻一樣讓人上癮的韓華鷹棒球隊,也是一件很有壓力的事,於是決定放棄。
倘若以四天為一個周期,交替體驗聖心堂、刀削麵、自行車和KTX,應該就有足夠的素材。題材有了,問題在於趣味性。影片必須要有趣、要能引起人們的好奇,才能讓人按下「喜歡」跟「訂閱」。同時,頻道名稱也很重要。要取什麼名字?有趣城市大田?大田大行進?大田探險隊?
這些名字好像都不怎麼樣,感覺像在複製過去的自己。一想到這裡,瞬間覺得好煩膩,就連已經寫在筆記本上的企畫內容,我都忍不住全部劃掉。
其實說來說去,影片的重點還是人,是角色。《城市探險隊》是因為有朱慧成才會好笑。YouTube節目的主角,其才華跟魅力都要不輸藝人才可能有出頭天。我這麼平凡,這個世界會對我感興趣嗎?我憑什麼去經營一個頻道,為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再多增添一些資訊?對自我的懷疑瞬間湧上心頭,瓦解了我僅剩的最後一點動力。
認為自己能拍出點東西,是種對自己的信任,一旦意識到我並不相信自己有能力,我只能強忍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闔上筆記本。
這時,兩個男人打開咖啡廳的門走了進來。他們找了張桌子坐下,不知在著急什麼,對話的速度像打桌球一樣快。其中一個莫名眼熟的男人轉過頭對櫃檯喊道:
「兩杯冰美。」
一聽到那個高亢又清澈的嗓音,我立刻愣了一下。
那是韓彬。
我偷偷摸摸地縮著身子觀察他們。只見兩人拿出一堆文件,開始講起什麼鑑定評價怎樣、債務比例怎樣的事。這到底是在做什麼?我想仔細聽個清楚,卻一個沒坐穩失去重心,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。唉唷,我趕緊穩住重心,尷尬地假裝站起來往門口走去。
「桑丘姊!」
聽見韓彬這麼一喊,我竟不自覺地停下腳步。
「是妳……吧?」
雖然背對著他們,但我還是能感覺韓彬站起來往我走來,我趕緊調整了一下表情,轉頭過去迎接他。只見這傢伙帶著一臉傻氣的笑容站在那。
「姊,妳怎麼會在這?妳沒有繼續待在首爾嗎?」
「我才想問你怎麼會在大田咧?」
韓彬咧著嘴笑了一下,用手往地下指了指。
「地下室?那裡都跟以前一樣嗎?那……唐吉叔也還在嗎?」
「都一樣啊,除了我爸不在之外,其他都跟以前一樣。」
我問可不可以去看看,韓彬擺出窮酸的樣子,說他本來下午要回首爾,但如果我請他吃晚飯,他就留下來。我們離開咖啡廳,走下地下室的樓梯。韓彬掏出鑰匙插進鑰匙孔裡並用力轉動。
「別嚇到喔,桑丘姊。」
韓彬一把拉開門,比了個歡迎光臨的手勢示意我進去。
我吞了口口水,踏進了唐吉叔的住處。
***
屋裡跟以前一模一樣。繞過鞋櫃往裡頭走,就看到深褐色沙發、老舊餐桌,餐桌旁的流理臺、上頭的收納空間全都維持原樣。沙發對面是不知道還能不能開的映像管電視,大門旁邊則擺著當年頂級的留聲機、喇叭,以及裝滿一整個彩色收納箱的黑膠唱片。
我趕緊脫了鞋往客廳裡走,不知是不是地板紙的膠早已乾了,每踩一步都發出脆化的啪嚓聲。
但越是往內走,我才發現裡頭並不是跟以前完全一樣。雖然還能看見許多錄影帶店留下的痕跡,但當年空蕩蕩的書櫃,如今已放滿了從店裡搬下來的小說和漫畫,電視下方的陳列櫃也塞滿了錄影帶。
「姊,妳看這個。」
聽到韓彬得意的聲音,我轉頭看去,當場驚呼了一聲。剛才沒注意到的東西,就在牆邊對我招手。
白底紅字的錄影帶店招牌斜靠在牆角。我低聲唸出招牌上那七個字—
唐吉訶德錄影帶
以圓體字型書寫的七個大字邊緣堆積了許多灰塵,看起來像刻意做出來的陰影。最後一個「帶」字有一半脫落,露出裡頭的燈管。不知為何,我總覺得招牌很快就要點亮起來。
這塊寫著唐吉訶德錄影帶的招牌,用一個古老的聲音呼喚著我,像在問我怎麼現在才來?是不是忘記它在這裡了?也像是語帶責備,在質問我失去了桑丘的唐吉訶德還能做什麼?
我情不自禁走上前去,伸手摸了摸那塊招牌。掃下來的灰塵沾在我的手指上,彷彿它早在等待我的撫摸。
***
唐吉訶德錄影帶店在二○一○年左右結束營業後,店面就空了出來。當時錄影帶跟DVD已經幾乎沒人要租,店面是靠一般圖書跟漫畫出租才好不容易撐下去,不過唐吉叔最後還是決定把店收起來。幸好房東奶奶讓唐吉叔保留地下室的住處,他才得以把店裡部分的東西搬到地下室。後來唐吉叔就一直住在地下室,一直到大約三年前才不見蹤跡。
今年夏天房東奶奶過世,繼承遺產的孫子成了屋主。因為聯絡不上唐吉叔,所以他就把韓彬找去,並交給他地下室的鑰匙,要他盡快找到爸爸,把重要的東西歸還給爸爸,這樣才能真正清空地下室,取回押金,然後用那筆錢創業。
令人疑惑的是,成為新房東的孫子既然不知道唐吉叔的聯絡方式,那又是怎麼跟韓彬聯絡上的?
「他說我是無賴。」
「成敏哥嗎?」
「對啊。那個飯桶現在都只透過房仲跟我聯絡耶。反正喔,他就是很不會做人啦。」
沒錯。房東奶奶的孫子就是成敏哥,也是我們「拉曼查小隊」的隊長。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在唐吉訶德錄影帶店看電影、幫忙顧店。
同時,他也是我該死的初戀。
拉曼查小隊是唐吉訶德錄影帶店的祕密組織,我們以「阿米哥」稱呼彼此。當時成敏國三,所以擔任隊長,身為主要成員的我跟大俊是國二,韓彬跟思綸才國一。除了我們之外,還有其他幾個成員。國中時的我們不僅要忙著上課讀書,也同時深受青春期的情緒所苦。幾個人臭味相投,很快就玩在一起。這個組織的核心是唐吉叔。是他替我們的組織取名為「拉曼查小隊」,並要我們互相稱呼彼此為「阿米哥」。
唐吉叔老愛說自己是韓國的唐吉訶德,忙著做一些始終沒能實現的夢。他不會總待在錄影帶店足不出戶。事實上,在那個年代,他經常在宣化洞與大興洞一帶遊走,充當社區負責巡查的保安官,幫忙阻止社區裡的衝突。不過雖說是保安官,其實也沒什麼公權力,更不是擅長打架的人,所以每一次只要捲入衝突,不是得上警察局,就是要去醫院報到。他就像小說裡的唐吉訶德,總是有勇無謀地朝風車衝刺。
我左手舉起手機,用手電筒照著鐵門,右手拿著一把沉重的鑰匙。插進鑰匙孔裡一轉,門卻沒有立刻打開,這鎖似乎已經不太靈光。我之所以會有地下室的鑰匙,都是拜韓彬之賜。吃完晚餐後,他便把這副鑰匙交給我,然後就放心地去大田站搭車回首爾了。臨走前還不忘交代我,要我再回去地下室看看,看能否找到一些跟他爸爸有關的線索。見鐵門毫無反應,我使勁轉了轉鑰匙,門鎖才在沉重的壓迫下有了些動靜。
現在早已是電子密碼鎖普及的年代,但這個地方連電子鎖都沒有,就更別想會裝什麼智慧感應燈。我站在大門口摸索,好不容易找到電燈的開關,才啪嚓一聲打開客廳的燈。燈一亮,我就看到天花板上老舊的日光燈,四支燈管裡頭只剩兩支還活著。在昏暗光線下,夜晚的寒氣盤踞室內,不禁讓人覺得有些陰森。
為什麼我要這麼聽韓彬的話,拿著鑰匙就立刻跑來這裡?雖然有了鑰匙,也想再來看看是否能找到跟唐吉叔行蹤有關的線索,但怎麼樣也不該在大半夜跑來吧?我這麼急,到底是為什麼?
我心裡明白,我其實是來進行場勘的。因為這裡將會成為屬於我的工作室,我決定要在這裡開始拍YouTube影片。至於頻道名稱,就叫……
我撿起招牌邊緣捲成一圈的電線,四處張望一下,馬上在冰箱旁找到延長線。我將插頭插到延長線上,招牌立刻就亮了。我關上客廳的燈,只見黑暗中,招牌上那七個字閃閃發亮:
唐吉訶德錄影帶
這就是我的頻道名稱。
我擔任製作人的時間雖然短暫,過程卻十分精采且紮實。從經驗判斷,所謂有趣的節目題材,其實就是找到特別的人,把這些人的生活和經歷拍出來給觀眾看,吸引人們開始討論。唐吉叔很特別,因此尋找他的過程本身就具備成為出色題材的條件。此外,拍成影片還有宣傳作用,有助於找出唐吉叔。而找到他的下落,就是韓彬和成敏的當務之急。除此之外,還有一個原因讓我想以此為題材。那就是我完全能夠想像,當唐吉叔得知YouTube這個平台上,有人以尋找他為主題來拍影片,他會做出什麼反應。
「哇,這應該會很有趣喔!小率!」